迷花集 | 王安石的月亮与琉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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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安石当年位极人臣，但苏洵，也就是苏东坡的爹，不喜欢他。理由之一是，这人不讲卫生（《宋史·王安石传》）。

苏洵还专门写了文章来说这个事（《辨奸论》）。

苏洵说，从前有两个人，一个很奸诈，另一个也很奸诈。现在我说的这个人呢，他脸也不洗，衣服也不换，这是反人类的呀！我见微知著一下，王安石的奸诈程度，等于前头那两个人加起来！

我有点走神。

传闻王安石不洗澡，我倒没查着有直接的说法，现查到的史料，都只说，王安石衣服很脏，脸很脏。

那再一想，一个人脸也不洗，难道还会花那功夫去搓澡么？

古人其实都很少洗澡，所以理论上，要臭大家一起臭。

所以王安石是不洗澡到什么程度，才让其他不洗澡的人如此介意啊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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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苏东坡写诗、上书反对王安石变法，有人就利用这些诗作，上纲上线，种种新仇旧恨，害得皇帝要砍苏东坡。

王安石却上书：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？

他那样有才华，怎么能杀呢？这不是太平盛世应有的气象。

东坡这才免于一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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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时有个地方小官，叫刘季孙，在饶州监督酒务。有天做梦，惊醒了，就把这件事写成诗，写在办事处的屏风上。

王安石来视察的时候，看到了这首诗：

“
呢喃燕子语梁间，底事来惊梦里闲。
说与旁人浑不解，杖藜携酒看芝山。

据说王安石很是喜欢，拉着刘季孙聊了半天，结果该问的工作一句没谈，就回去了。（《千家诗》张立敏编著）

这诗清秀，但放在北宋文坛，我又觉得实在好得很普通。何况，王安石本人还是个大诗人。

我想，他这么喜欢，一定是有什么地方，特别触动吧。

又想古来身居高位者，哪一个不是满腹委屈，旁人没在那样的位置上，又怎么会懂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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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年王安石写自己退休生活，有这么一句：

细数落花因坐久，缓寻芳草得归迟。

每每读到，都会想起古龙曾借李寻欢的口，说，只有寂寞的人，才会数花朵。

觉得有件事很有意思。两宋不少英雄豪杰，都有个归隐的梦想。但看看国家，又都觉得，自己还能再干久一点。

比如辛稼轩《满江红·点火樱桃》：

“
把古今遗恨，向他谁说？
蝴蝶不传千里梦，子规叫断三更月。
听声声、枕上劝人归，归难得。

比如杨炎正《水调歌头·把酒对斜日》：

“
谁是中州豪杰，借我五湖舟楫，去作钓鱼翁。
故国且回首，此意莫匆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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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安石晚年也修禅，有词：

愿我六根常寂静，心如宝月映琉璃。

我很喜欢这个意象。

也许有人会挑剔，说读起来很像僧人神秀的「身是菩提树，心如明镜台」，一看就是没悟道嘛。

我有时候想，想要没有愿望，算不算一种愿望？心里欲想得道成佛，是不是就不算四大皆空。

世上哪来那么多明镜亦非台。

大部分人心里吵吵闹闹，一辈子。

有人想要安静下来。

但又怕太安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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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识王安石，不是课本上的「不畏浮云遮望眼，只缘身在最高层」。

而是一首浪淘沙：

“
伊吕两衰翁，历遍穷通。
一为钓叟一耕佣。
若使当时身不遇，老了英雄。

汤武偶相逢，风虎云龙。
兴王只在谈笑中。
直至如今千载后，谁与争功！

身为宰相，他也想像姜太公和伊尹那样，做贤相，谋大计，功在千秋。

读来只觉这人胸中有大气象，大丘壑。

既然我所追求的时间尺度，是百年千年，那眼前人生短短数十年的非议，又算得了什么呢？

这个世界不够好，我要改变它，只有我能改变，只有我有勇气去改变。

觉得这是舍我其谁。

虽然王安石的简介中，大多只以一句「王安石变法失败」概括，但试想，当时他是有怎样的勇气和学识，可以提出新政，皇帝又不是傻子；他又是怎样在强大的阻力面前，背负皇帝的信任，去放手一试；又是怎样躲过了无数明枪暗箭，又是怎样眼看自己的苦心经营轰然倒塌。

短短一句「变法失败」，四字之间又是怎样的波澜起伏。

好在，我们中国自古不以成败论英雄。看不到这一点而去攻击王安石的，我觉得不是君子，可以不予理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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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王安石写《渔家傲》：

“
平岸小桥千嶂抱，柔蓝一水萦花草。
茅屋数间窗窈窕。
尘不到，时时自有春风扫。

午枕觉来闻语鸟，欹眠似听朝鸡早。
忽忆故人今总老。
贪梦好，茫然忘了邯郸道。

有人说王安石变了，从又臭又硬变成了小清新。

但我觉得，王安石还是那个王安石，在冷风里怜惜一朵梅花的是他，太平盛世里直言揭露民不聊生的是他，为治国安邦抛家傍路的是他，午夜梦回觉得亏待了妻儿的，也是他。

恰恰是因为敏感细腻，才能感知到苍生的痛苦，这人心里才有慈悲。

慈悲是铠甲，因为慈悲，所以一往无前。

不管洗不洗澡，他还是那个王安石，如他自己所愿，心如宝月映琉璃。反射出很多面的光，投影出一个立体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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