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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事 | 了然

2024-05-13

了,表示完结,引申为「圆满」。字是很适合给和尚当名字的,笔画少,理论上,搭配任意汉字,都很奇怪,都有一股子超凡脱俗的莫名高深——我们称之为:法号。

了凡,了尘,了慈,了悲,了明,了白……

了然。

然,古语「什么什么的样子」。了然,含义已经脱离「完结」「什么样子」,而表示「知道」。作为僧人法号,「然」字已经够敷衍了,了然,更是敷衍中的敷衍,一看就是凑数的。

那是清国还是民国多少年,记不清了。栓子死了爹妈,没有饭吃,就到山里寺庙当了最低级的和尚。那时寺庙招僧,没那么多讲究,没啥毛病、能使唤得动就行。当然,五官端正思想开放更好。

师父一看栓子那张平平无奇、饿得有些脱相的脸,心下了然,一指墙角:把柴劈了,就留下吧,你就叫了然,负责拾柴火劈柴火,每天听了经再干活,干了活才吃饭。

八年,了然从了然师弟变成了然师兄,了字辈有模样俊俏的,大师父说是根骨不错,可以跟着上一辈师兄学讲经、开天眼,为施主卜来世,有机会摸到某某姨太太的柔荑。这两个字,了然认得,在师傅的经书里见过,但不知什么意思,可能是重要的穴道吧。据说根骨奇佳的同门,还能学摸骨,那是一门大学问,渡己渡人,给佛门增光。

了然没有柔荑可以摸,了然只摸过柴火。

哦,摸得多的还有那本《☐华大字典》,别看封面残破,页码更是残缺不全。但每次来了新僧,师傅都喊他去把字典捧来,翻来覆去找个合适的名儿,要避开的字越来越多。

了然不明白,干啥这么麻烦给人去了名字又取名字。何况名字这个东西,让人把自个儿看得很重,你有了名字,你就想和别人不一样,你就想有这个想要那个,那啥时候才能到达「无」?

佛陀不也只叫佛陀吗?干什么不从一开始大家就都没有名字,一步到「无」。都叫「喂」,喂劈柴、喂担水、喂烧火、喂化缘。哦……那确实不好喊,方丈渴了喊个喂,全寺都来了,他能气死,直接到无了。

算了,总之,法号是了然在这里的通行证,凭法号以及劈好的柴,每天能领二两豆腐,遇上法事,高一点字辈的能分到果子,他们烧火房有花生米儿。

有次了然下山,村姑板车轱辘散了架,红薯滚了一地,了然让村姑收拾起轱辘,自己脱了僧袍包了红薯,扛了板车,给人送回了家。村姑打了一碗井水递来:小师父,多谢啊,小师父就是山上来的吧?法号怎么叫啊?

了然想了想,大声道:我没有法号,我的法号是佛光普照!

……

了然这辈子离「波澜」最近的一次,是他拾柴进山,有个穿长衫的行色匆匆,但气度不凡,连了然都看得出来。来人对了然笑容和善:小师父,辛苦啊,你看你的僧袍都破了,佛渡众生怎么也不渡渡自己嘛,若不嫌弃,我这身好衣裳换与你,如何?

了然不知道他为啥这么好,却认为自己不配得到这样气宇轩昂的人物垂青,这样的好事,更不配沾染。忙道不敢不敢。

来人似乎不便勉强,匆匆离了。

后来了然看到有当兵的拿洋枪,也从这条路跑过。

后来听说送豆腐的王二死了,穿着长衫,戴了檐帽,一看就不是他的,身上好几个血窟窿,豆腐没了。僧舍里的说,王二把豆腐换了长衫,有的干脆说,是王二偷人衣裳,叫人打死的。

这件事成了了然唯一的谈资,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的资产。但不知为何,话到嘴边,他终究也没敢拿出来消费。

……

很多年后,那位穿长衫的善人成了了不得的老总,家家户户不供如来,单供他。是寺里香火渐消,了然被打发下山化缘瞧见的。

后来女施主再也没有派洋车来接过方丈,寺里彻底断粮了。原先师父还悄悄烤过老鼠,这下没了粮,老鼠也跑了。

了然他们开始被要求修一种很新的禅——真正去到「无」的状态,饥饿这种邪恶的业火自然就消得了。

了然还没有功成。那天寺庙里来了一批后生,比了然当年还要皮包骨头,气呼呼地说是来干什么什么命,要打什么风什么剑,进来见东西就砸,第一站就是伙房,显然没有找到那把什么剑,砸完又直奔方丈处,只在瘪下去的蒲团里划拉出一把陈皮,方丈原先垫着治痔疮的。为首的娃子似乎更生气了,给方丈窝心就是一脚。

了然跟了过去说:娃娃们,我们这个是拜佛的,不耍剑,跟你们不一样,你们要剑,不在这里,这个陈皮煮一煮也能吃,这里就莫有粮食了,不要来当和尚啦,到别处去吧。

娃娃们炸了,说了然羞辱他们,就是侮辱什么命什么士,是不敬什么什么(可能是个新的神)。陈皮当然要没收,他们把了然打得死去活来。

……

了然,本觉寺第三十一代烧火房僧人,死于四十九岁,高于平均。法号了然,却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知道些什么。

他的死,连圆寂都称不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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