迷花集 | 开窗放入大江来
老房子没有落地窗。墙上挖了个四方的洞,还有些歪了,嵌进铝合金的框子,两块玻璃随着框子在轨道上滑来滑去,一次只能开半扇窗。
这种老窗子关不严实,像老人松动的牙齿,晃荡晃荡,咯咯咯的,每每起风,整个家都跟着颤颤巍巍。
这是我头一回想到,风像浪一样,一浪一浪,拍在老窗上,晃个不停。像是谁十万火急要闯进来,又像是谁拼了老命要冲出去。
阳台望山,夜晚风从山顶奔冲下来,劲力内蓄,一掌拍在窗上,猛烈一响,人就醒了。
几个呼吸,精神再次松散,又迷迷糊糊起来。风也蓄好了力,这次换掌为拳,一拳揍在楼房和人的心窝子上,打碎了我对平静的所有幻想,明明没有重量,斜月半窗像压地冰霜一样。
我才意识到,很多年前在北宋,那个叫曾公亮的人,也跟我一样在这样的夜晚失眠。他说:
枕中云气千峰近,床底松声万壑哀。
要看银山拍天浪,开窗放入大江来。
——宿甘露僧舍
什么嘛,我懂了,就是说,睡觉的地方窗子很破,风很大,很吵,小破床架还会共振,睡不着,开窗算了,毁灭吧,吹个够。
枕中云气千峰近,就是说,山很高,很潮湿。让我想起在庐山的晚上,白天在云雾里行走,莫名会想到粉色棉花糖。结果晚上糖就融了,一山的云雾无孔不入,变成了墙上的滴水,枕头的潮气,和脸上黏糊糊的触感。
想想都觉得膝盖一疼。
诗人你赢了,你那屋更破,更湿,更吵。
都银山拍天浪了,还想开窗。瞎浪漫,真浪漫。
胸襟气象。
让我想到范仲淹《岳阳楼记》,老范也没去过岳阳楼,应朋友之邀定题作文,衔的远山,吞的长江,实为作者胸中丘壑也。
或是黄州某个小土丘,东坡一看是红色的,说「人道是,三国周郎赤壁」,随便编个「据说」,就开始造谣,一时多少豪杰。
谪仙李白也没上过天,但真要为他写个赋,我一定要加一句:白头居士在,闲坐说天宫。
所以说啊,文学是个好东西,艺术是个好东西,音乐是个好东西。
让我有了可以触景生情的机会,那一刻的自己可以是任何模样,穿铠甲的人回归柔软,低头说话的人中指对天。风流犹拍古人肩,不过如此了。
那一刻可以有很多极端的情绪,不用担心极端带来不安,你面前的作者不会对你说「至于么」,他和你一样,甚至比你更极端。
那一刻也很自由,跟着作者满世界乱跑也好,自己满世界乱跑也好,没有人能审查,想象全由自己做主,拿不去,销不掉,谁也不能删改什么、压抑什么。
巨大的,温暖的怀抱。原来你,你,你,还有你,你们一直都在啊。
以后有机会,想去听一次松涛。蜀僧抱绿绮,西下峨眉峰。为我一挥手,如听万壑松。
那样在某个摧枯拉朽的夜晚,应该也会有琴声入梦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