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绿杨陌上多离别

2024-04-25

这个春天总在想温庭筠《菩萨蛮·杏花含露团香雪》:

杏花含露团香雪,绿杨陌上多离别。
灯在月胧明,觉来闻晓莺。

玉钩褰翠幕,妆浅旧眉薄。
春梦正关情,镜中蝉鬓轻。

杏花含露团香雪,我们的故事发生在粉红色香香软软的春天,这个季节暖风簇拥着花香,适合睡觉,适合做梦,宜交际,宜淫冶。

所以,如果这个时候要分离,就会让人格外受不了,告别,一年四季都有,只有春天特别违和,心会特别刺挠。

玉钩褰翠幕,妆浅旧眉薄。春梦正关情,镜中蝉鬓轻。

情人不在,也没动力好好画妆,借着春困,睡个回笼觉算了,没想到做梦做到紧要关头,外面黄鸟扑打翅膀生生把我拍醒,往镜子一看,唉,想你想得头都秃了。

这首词很有意思,笔触很轻灵,美人脱发也不出戏,仍是楚楚可怜,这审美比今天宽容多了。

苏轼有词,想象情人久别重逢,有一句:

花前对酒不忍触。共粉泪,两簌簌。

如果能有重逢,我们还在这花树下,想伸手向你,但又怕一伸手,这画面就碎了,一切不过是梦中。

但我读到这里,时不时就会想,苏东坡算不算人生经验很丰富,他看到美人落泪,怜惜之余还能注意到眼泪的颜色,不是「清泪」,是「粉泪」,流下来的质感还是「簌簌」地,明显是哭花了妆。

粉迹斑驳,又因为真的很难过,表情管理失败,五官还拧在一起,桃子脸哭成了桃子干。

苏轼写到这句,是不是也想起,曾经也有佳人与自己相泣无言,那一刻两张脸很近,所有人只看过你巧笑倩兮,但只有我,可以近到看得清你湿成一团的睫毛,近到看得清你眼泪的形状。

当然,字面看「粉泪」也很旖旎,画面晕染了一层朦胧的粉纱,眼泪鼻涕一把抓的美人,还是美人。

温庭筠写过许多旖旎的词句,美则美,在我读来都差不太多,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句「绿杨陌上多离别」。

春天就有绿杨芳草,有绿杨芳草就有人要去折,有人去折就有人离别,这是个梦会碎的季节。

这句话说起来很无奈,又像有意无意在回避什么答案,好像有春风的地方就会有痛苦,好像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分离,只好去怨天道,不是我留不住你,不是你要离开我,是不知道谁修了这么个破堤,种了这么个破树,害得你要在这里离开。

在无可避免的离别面前,有人寄希望于大自然的慈悲:春风知别苦,不遣柳条青。不过,春风的仁慈仅限于城市户口,偏远的关外,尸骨变成黄沙,回不了家。

没有伤心人会拥抱绿色。你看王维的「来日绮窗前,寒梅著花未」,接下来他就说:

已见寒梅发,复闻啼鸟声。心心视春草,畏向阶前生。

当人敏感到一缕轻风也会刺痛神经,就再也无法直视任何生机。你读到心心二字重叠,都能感受到那种心悸颤抖。

对一颗苍老畏寒的心而言,绿色简直鲜艳到残忍。这噬人的恐惧。不要再蔓延了,时间就在这一刻,停下来吧。

白居易看破了这一点——

远芳侵古道,晴翠接荒城。

离离原上草那蓬勃的生命力,一年一年侵噬了古道,有路,你也许会回来,没有路,我知道你就不会回来了。

就算回来,等你的只有荒城,青青绿草在阳光下闪烁,你顺着指引来到故旧的城池,没有家人,没有朋友,只有满眼荠麦青青。就是那种无边无际的绿,吞噬你所有过往,否认了我们存在的痕迹。

又或是锦瑟无端五十弦,黄帝听了太过凄苦,把琴劈成两半,令一张琴只有二十五弦,好像听起来就没那么悲催。

这个故事在我这里很难浪漫起来。是因为马王堆出土的一段帛书,大意说:黄帝抓住蚩尤,发明了两个小游戏:

一,剥了蚩尤皮做靶子,射中多的赏; 二,填了蚩尤的胃当球,掂球多的赏。

并自创菜谱:把蚩尤的骨肉做成肉酱,混进苦菜酱里,命令所有人吃,不吃的、偷偷倒掉的,你们且看蚩尤的下场:

他俯首做奴来,他得吃自己的粪,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, 在地底下给我做垫脚石 !

只能说,从砍人到砍琴,人设一以贯之。

然而砍人算什么本事呢,总有人拿「非我族类」「血浓于水」来说事,好像其他人身上流的不叫血液一样。

我更喜欢李贺,李贺想砍太阳:

天东有若木,下置衔烛龙。
吾将斩龙足,嚼龙肉,使之朝不得回,夜不得伏。
自然老者不死,少者不哭。

小女孩擦燃了所有火柴,想把烧鸡留住。他们生而痛苦,死在伸手想要握住什么的路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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